Charles Mok 可圈可點

馬斯克「台灣特區」言論，台灣人應當看見背後的警訊

馬斯克的「台灣特區論」

可以用來形容馬斯克這位美國企業家的詞彙很多：創新、有性格、具魅力、高瞻遠矚，還有「語不驚人死不休」。這些年來他創辦的科技公司由特斯拉（Tesla）到SpaceX，可說真正上天下地，但管理這些巨型企業之餘，他仍有足夠時間在推特發文、在其他平台發言，甚至越來越喜歡跳進全世界最具爭議的地緣政治討論。最新的一次就是他於《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的訪問中，提議以成立「台灣特區」解決難以避免的台海衝突，甚至應該可以做得比香港寬鬆，即使不能令所有人滿意，但這個安排讓人「較易入口」（palatable）。

這個訪問是在《金融時報》的「與FT共進午餐」系列下進行的。也許馬斯克當晚（這次訪問進行時其實是個晚餐）飲多了瑪格麗塔雞尾酒，說的話沒想清楚吧？不過，訪問者、也是《金融時報的編輯》Roula Khalaf清楚地指出，雖然馬斯克在訪問過程中有時談笑風生，談到中國和特斯拉設於上海的超級工廠時，他卻在一段「最長的沉默」（the longest silence）之後才回答。所以，關於中國的答案，應該不是隨便亂說的。

然而，馬斯克給台海衝突的建議，既不創新，也不實際。台灣民意普遍不接受中國大陸的「一國兩制」方程式，已非新鮮事，尤其於香港國安法實施後更是如此。同時，馬斯克也漠視了中國如何於過去數十年背棄對香港實施民主、自由、高度自治等各方面的承諾。

在訪問中，馬斯克對台灣前程的考慮，完全基於他對這「不可避免的衝突」帶來的經濟考量。他說，如果衝突爆發，雖然他認為自己在上海的工廠應該仍能為中國內地市場生產汽車（一個令訪問者有點「疑問」〔curious〕的答案），但像蘋果之類的公司一定會很麻煩，全球經濟甚至會下跌30%。然而，馬斯克對經濟擔憂提出的解決方法，卻是影響台灣人民生活的百分百政治方案。台灣人的想法顯然不是馬斯克所關心的。他有沒有跟特斯拉的台灣甚至香港員工討論過這問題？我相信，他在當地的員工最關心的，必定不是為老闆賣多些汽車吧。

馬斯克所言，顯露中國與他的密切關係

不出所料，台灣各界對馬斯克這段話的反應，一面倒的負面否定。台灣11月底即將舉行直轄市長及縣市長選舉，各方候選人當然義不容辭，跳出來批評馬斯克的言論，強調台灣對自主、民主、人權和自由的堅持。前總統馬英九說，馬斯克的建議「是一國兩制，我們無法接受」；台灣陸委會也立即否定這個建議，指台灣「不是任何商業交易或收購下的產物」，但歡迎他和其他國際企業人士來台訪問交流，實際瞭解台灣的民主自由、創新發展，與共產主義專制市場體制和惡意脅迫打壓的分別。

若說先前馬斯克建議烏克蘭割讓克里米亞半島給予俄羅斯的言論惹毛了烏克蘭人，至少俄方沒有反對，但他給台灣的建議，就連中國大陸方面都不以為然。外交部發言人即時回應指「台灣問題是中國的內政」，暗示並不歡迎馬斯克的干預；央視新聞報導更直指「馬斯克妄議中國台灣問題」。不過，一天之後，陸方態度似乎軟化，外交部發言人改稱「希望並樂意看到越來越的人士理解和支持『和平統一、一國兩制』。」

中國也許當初被馬斯克這「不請自發」的言論刺激，但令他們不快的原因，總不該是「台灣特別行政區」的建議，畢竟這豈非中方自己所推出的方案？反而，重點可能是馬斯克在訪問中所述，北京清楚向他表示，反對他向烏克蘭提供Starlink衛星網絡系統，以突破俄羅斯對烏克蘭網路實施的切斷和封鎖；以及北京向他尋求承諾，不會在中國境內出售Starlink系統。無論馬斯克是有意抑或無心，他可能已經把中方認為屬於秘密甚至「國家機密」的討論公諸於世，這很可能才是中方不快的原因。

Starlink並不是對抗獨裁的萬靈藥

如果中國要禁止Starlink於內地甚至香港出售，根本不用馬斯克的任何承諾，自己禁止就成，這說法針對的，其實是中國視為領土一部分的台灣。正巧台灣正在撥款5億5千萬台幣，建設試行衛星網絡，以強化自己的中央指揮系統，抵禦陸方可能切斷常規網路設施的狀況，其中考慮的技術就包括Starlink所使用的低地球軌道（LEO）衛星。然而，在馬斯克這番言論之後，台灣還有可能判斷Starlink是個對自己安全和可靠的系統嗎？也許不再如此。

其實，Starlink突破網路審查系統的實際功用，有時是被高估了的。若以為Starlink開關一撥，在極權國家的網路用戶就神奇地能夠自由上線，那就太天真了。Starlink最大的限制，就是當地必定需要安裝足夠的衛星訊號接收系統，這些體積不小的硬體都需要進口，甚至偷運入境的，這對極權國家的人們，談何容易？

就說Starlink最近宣布「啟動」對伊朗的服務這件事吧，至今發生了的，反而是他們自己公司的網站被伊朗政府禁了，和一些可能是國家指派的駭客，藉提供Starlink軟體為掩護，引誘伊朗用戶下載間諜程式。

無疑，Starlink比較適合像烏克蘭這種情況：一個自由國家被入侵，而外力企圖切斷他們的網路連接。不過，基於系統成本和實施的複雜性，大概還是比較適合用於軍事和政府司令，而非為大量民眾提供上網服務。

如果外國政權介入Starlink，美國政府會怎麼做？

當年初馬斯克宣布利用Starlink支援烏克蘭的時候，各界一片好評，我不少朋友都興奮地聯想，他會否在中國大陸、香港甚至台灣有需要的時候，提供這個支援？我只好冷冷地說，不要想得太多了。想想他在上海的超級工廠，他在中國賣多少特斯拉汽車，和他在中國政府裡的朋友們。有多少美國企業高層或科技鉅富能與中國駐美大使開車（或自己駕車）兜個風？ 馬斯克今年3月時在美國加州就這樣做了。之後他與大使的會談，更被刊登於中國外交部的網站。試想像，如果這事主角是臉書的祖克柏，或是Google的Sundar Pichai，應該第一時間就被召到華盛頓國會聽證會，被議員們狂飆一番吧？只有馬斯克，沒有人能碰他？

不過，現在馬斯克透露出來的，是中國政府要求他不在中國出售Starkink系統，包括台灣。那麼美國政府就真的要質詢一下他，究竟他給中方的答案為何？賣，還是不賣？再試想，如果是有報導指出祖克柏或者蘋果的庫克被中國要求，停止在台灣提供社交媒體或雲端服務，或者審查或移除某些內容，美國國會議員會怎麼做？

老實說，美國和歐洲政府對SpaceX公司所出售的Starlink系統，一直出錢出力，包括他們運往烏克蘭的終端機，一度令馬斯克成為烏克蘭人的英雄。當最近伊朗出現反政府浪潮，美國國務卿布林肯（Antony John Blinken）就在推特上宣布，放寬對伊朗網際網路自由和資訊流通相關的技術出口，美國財政部也立即為相關的制裁令更新豁免，為Starlink開綠燈。如今美國政府如果發現這家他們一直支持和合作的企業，原來被外國政權企圖影響，阻止他們在一些地方提供有助網際網路自由的方案，美國管理者勢必要搞清楚，在馬斯克、他的公司和這些政府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馬斯克與中國的密切關係，讓推特收購案涉及國家安全關注

而這些問題和答案，關係的不只於馬斯克、他現時擁有的特斯拉和SpaceX等公司，還有他正在收購中的推特。馬斯克對推特的收購案，一直在買和不買間徘徊，最近又說要買了。美國法院的法官正給予馬斯克特別寬限，要求他在10月28日前完成收購。但如今馬斯克與中國的關係曝光，美國當局是否應該要求審核、評估這宗收購對美國的國家安全影響？畢竟，推特真的是對美國甚至全球影響力最大的社交媒體意見平台，尤其是在政治方面。

馬斯克與中國的關係，早就引起一些人的關注，例如他的太空探索業務對手、亞馬遜的創辦人貝佐斯（Jeff Bezos）今年4月曾在推特發文，問：「中國政府是不是剛在市鎮廣場得了多點影響力？」（Did the Chinese government just gain a bit of leverage over the town square?）Town square就是鎮上廣場，發言之地的意思，指的是推特平台。而當時貝佐斯還轉發了另一段貼文，提到了三件事：特斯拉在美國以外的全球第二大市場是中國；中國電池生產商是其主要供應者；自2009年起中國已經封殺推特、無法影響推特的內容政策，但這狀況快要改變了──指的就是馬斯克入主推特。另外，日經亞洲的一位評論員說得更直接：「北京可能覺得有能力向馬斯克施壓，要他將某些內容下架，一如中國政府一向所為，如果馬斯克不服從，北京只要開始榨壓特斯拉的中國運作即可。」

因此，如果對馬斯克的台灣言論大認真，恐怕就對錯焦點了，反而，他透露的是中國對他實施的影響力，反映了他面對中國政權的弱點，這才是問題核心癥結。相關的不只是他如何給向誰提供Starlink網絡，更重要的是他收購推特一事，有機會危害全球網路用戶在世上最大型、最開放意見平台的表達自由，極可能將這自由放置於全球最大型的審查機構──中國手上。